来源:读书村 2018-06-07 11:04:44
2012年的春天阴冷来的让人淬不及防,我们明知春寒料峭,确仍然充满了无尽的期望:天气暖和了,万物苏醒了,生命也该鲜活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父亲早早起来生起了炉火,家里的人都还熟睡在除夕的焰火里。我起来的稍微早一点,去围在父亲生起的炉火旁。这时候父亲大声问我:我算是把过年豆腐吃了哦?面对父亲突如其来的问话,我心里有一些悲凉。是呀,这个冬天很寒冷,许多老人都没有熬过去,父亲怎么突然问起这样的话。继而我想,这也许是个好兆头,冬天都过去了,天气渐渐暖和了,父亲的身体也会渐渐爽朗起来的,他该是感叹自己又迈过了一道坎。我说,吃了,吃了,你身体好到的。这时,家里很多人都过来了,大家都说,你一定会长寿的。这时,父亲笑眯眯的不说话。
20多天后,父亲生了一场病。
和以往不同的是,父亲怎么也不肯去医院。弟兄们从早上10点,劝到下午4点,父亲勉强同意到医院看看。检查结果出来了,父亲除了一些正常的老年病,并没有其他大的毛病。他自己说是前几天太阳好,去晒太阳,结果有点受凉。挂了几天吊瓶,父亲好多了,炖的鸡汤竟然能喝下去多半碗。父亲要回家,他说他不要紧,把药拿了回去吃。我们问过大夫,大夫说可以出院,于是父亲在住了5天医院后,回到了峡口驿老家。这时,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父亲没有什么大病,这次经过住院调理,身体一定会更加硬朗,于是我们便又各自去忙自己的那些叫做工作的其实是生计的破事情。
3月3号,我急急的赶往汉中,去参加一个搁置了半年之久的技能培训和考试。刚到汉中,弟弟打来电话,说父亲又病了,还是不愿去医院。我说不要紧,父亲是老毛病了,先让当地的大夫看看,观察一下再说。其时,我三哥也正从西安往回赶,他想第二天再接父亲到县城住院。我们谁都没有在意,在往常的日子里,父亲也经常是这样,但过几天就好了。晚上9点多,父亲去世的消息传给了我,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当我猛然想起父亲曾说过,老了咽气时一定要在家里的话,觉得他不愿去医院,是不是已经预先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不禁悲从中来。
早知如此,我为什么要去参加那个考试?
早知如此,我为什么不一早就赶回来?
无尽的懊恼缠绕着我,我无法原谅自己。我本想天气暖和了回来陪父亲打天九牌的,一些朋友还说,春暖花开的时候要来看父亲的。我没有丝毫的父亲离去的心理准备,我不愿承认父亲离去的现实。
父亲的遗容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没有了往日的呼噜声。我跪在灵前,为父亲焚化纸钱,眼前一幕幕闪现着父亲瘦削而善良的面容,父亲就这样永远的睡去了吗?
二
父亲是一介草民,父亲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也是与苦难奋争的一生。
父亲出生于1927年,家境的贫寒使他不可能进入学校读书。听母亲说,父亲13岁就像大人一样下地干活,他的童年、少年都是在饥饿与寒冷中度过的。1946年,19岁的父亲和18 岁的母亲成婚,翌年,有了我的大哥。我想,那时的父亲应当是最幸福的,当时虽然贫穷,但生活有了希望,有了奔头。
但是,好景不长。1948年,也就是在大哥1岁多的时候,父亲被拉了壮丁。当时的壮丁本来定的是邻乡一户人家的儿子,但人家使了钱财,于是黑心的保长便瞅上了没钱没势的父亲。拉父亲走的时候,他正在家对面的坡上耕地,来人将父亲双手一捆,连家都不让回。走到门前的时候,父亲大声向家里喊:妈,妈我走了,我走了,然后就泪水长流。从此,父亲在逐渐败退的胡宗南的部队里当了一名卫生兵。父亲在部队里度日如年,他无时无刻不再思念着家,思念着我的母亲。终于在胡宗南败退到秦岭的时候,在一个叫火烧店的地方,父亲乘卫生队背粮的间隙逃了出来。父亲在原始森林里转了三天,没吃没喝,在他精疲力竭的时候,遇到了一户人家的救助,才从两河口的张家坝,经大黄院、黑河坝回到家里。从此后,父亲再也没离开过家,后来才陆续有了我们8姊妹。
父亲和我大伯就两弟兄,三间破草房。堂屋的墙还垮掉了半截,只好用树枝刺架遮挡,防止野物进来。随着家庭人口的增多,住房就成了大问题。在一没钱,二缺粮的情况下,父母亲一商量决定另修新房。于是父亲就一个人起根基,被背石头,上山砍树。父亲个子不是很高,从山上往家里扛木头很是吃力,但他就是一个人没白没黑的干。当时的邻居都笑话他,说穷的叮当响还想修新房,羞先人呢。就为这句话,父亲硬是把土墙筑了起来。但也就是在那时,家里彻底断粮了,修房的事情不得不暂时停了下来。断粮整整8天,8天里父母亲想尽千方百计用甜菜和野菜喂养一家人。当时又有人说我父亲,你娃如果把房子修起来,我连饭都不吃了。河对岸有一户成分为富农的罗姓人家,实在看不下去,偷偷的把我母亲叫过去暗暗的给了一袋粮食,这一带粮食救了全家的命,也使父亲再次鼓起勇气,终于在雨水来临前修好了三间瓦房。父母在世的时候多次给我们说,人不能忘本,不能忘了那一家人。父母在这三间屋里将我的婆婆、外婆、外爷养老送终,也将我们兄弟姐妹养大成人。
解放后,父亲入了党,还当过生产队长。在他当生产队长的时候,干什么事情都冲在前头。饥荒的那几年,得浮肿病的人很多,父亲是第一个的这种病的。他是党员,又是队长,不能多吃多占,把自己省下来饭晚上拿回来给家里的老小。父亲左手的中指是断的,我们小的时候,经常看见父亲用剪刀剪从断指中间长出来的筋。这是父亲在为生产队榨油时受的伤。当时榨菜籽油是最原始的方法,先把菜籽用压面机压扁,再放进榨床。父亲的手指是在拨弄菜籽时被压面机压断的……
在那样一个艰难困苦的年代,象上面说到的断粮就经历过两次,我们想象不出父亲承受了多少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父亲始终不向苦难低头。父亲的内心是强大的,他用坚韧和毅力支撑着这个家,父亲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民,他以极其普通的情感和责任,成就了让我们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
三
父亲是春天的小草,而我们这些子女们就像饥饿的群羊。小草长了一茬又一茬,群羊啃了一遍又一遍。
父亲一生养育了我们8姊妹,2个女娃,6个男娃。我们弟兄姐妹虽然年龄相差很多,但一大群人要吃要喝,在当时人民公社按劳分配的体制下,我们家是大缺粮户。父亲只能没白没黑的在生产队里干活,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少一个工,就要少一天的口粮,即便如此,家里的粮食仍然不够吃。一些邻居就说,要那么多娃干啥,不如送几个出去。父母亲觉得每个孩子都是心头肉,一个也舍不得送。幸亏母亲人缘好,她是解放后培养的接生员,经常能得到一些救助。有时候,别人给母亲一点细粮,母亲赶紧去换成粗粮,以便多吃些时日。我的父母亲对儿女的那份爱,是我们和我的下一代无法理解、无法想象的,我的父母亲经历的艰难困苦也是我们这些后人无法想象的。
即便是在如此困窘的情况下,父亲也没有忘记对子女的教育。父亲不识字,母亲在解放后上了40 天的速成班,因此,他们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女有文化。我们8个子女一个个先后被送往学校。哥哥姐姐们因为时代的原因,有的上了初小,有的上到了初中和高中,而我是弟兄中上学最多的。我初中毕业后,父母亲想让我考上中专,跳出农门,于是托人把我转到了县城复习初三。父亲知道我没到过县城,背上背篓,里面装上包谷珍珍和浆水菜,坐班车送我进城。上下车的时候,从背篓里流出的浆水汁,惹来一片责难和鄙夷。父亲护着我,怕我受委屈,而父亲为了我们不知受过多少委屈。那一年,国家不让复习生考中专,结果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读高中。周末或月末回家的时候,父亲总是为我的生活费愁眉不展,但最终还是把东借西凑的钱交到我手里。后来在工作的哥哥姐姐的帮助下,我终于得以完成高中的学业,也使我最终有了一份赖以生存的工作,而且还能涂鸦几篇叫做文章的东西。
父亲对子女是严厉的,但严厉中不乏温馨。我们小的时候犯了错误,父亲总是拿起赶牛的鞭子抽打我们。有一次,父亲抽打我时,我怕疼,转身向山上跑去,刚跑到山上,雷雨大作,我只好躲在一个岩洞里。雨越下越大,我不知道怎么办。这时,父亲披着蓑衣,戴着斗篷上山找到了我。父亲说,走回去,我不打你了,但我分明看见父亲的眼睛红红的。小的时候,我最害怕的是父亲的鞭子,长大后,我们觉得正是因为父亲的鞭子,才使我们知道什么是正直、善良,那是我们的父亲以他的方式对我们的爱。
我到现在都不喜欢吃包谷粗粮。小的时候,几乎天天都吃的是包谷饭,什么磨珍子、搅团、散面饭,很难见到白米细面。那时,偶尔吃一顿面皮或是白面馍就像过年一样高兴。有一天,父亲用自己的劳务,在矿建公司的食堂换回了一袋白面馍,他给我们一人发了一个,看到我们吃的喜不自胜,父亲满意的点燃旱烟袋,悠然地抽了起来。我想,那是父亲最得意的时候,其实父亲这一生最得意的,应该是儿女们都从困苦中走了出来,各自成家立业……
父亲就这样走了,走得很平静,很安详。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一生没有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他却用自己86岁的人生,给我们树立了坚韧、宽厚、慈善的表率。父亲在走之前,还念叨过我,说我怎么没回来,但当他有病,弟弟让叫我回去的时候,他却又说,别叫了,不要影响他们的工作。父亲把我们从困苦中养大成人,就是在他最后的时刻,也想让儿女们好好工作,好好做人,我们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又怎敢不勤勉、不认真。
父亲就这样走了,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多想再为父亲端一杯水,递一支烟,打一场天九牌……春意渐渐的浓了,小草成片成片的绿了起来,树木也开始繁茂起来。我想,来年春天,坟地里依然是绿茵一片,那一定是父亲慈祥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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