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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画的画册(二)(2)

来自网络 2009-08-08 15: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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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夜

  “我在吕涅堡(注:吕涅堡(Lyneburg)是德国的一个小城市,在汉堡东南31英里的地方。)荒地上滑行着,”月亮说。“有一个孤独的茅屋立在路旁,在它的近旁有好几个凋零的灌木林。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夜莺在这儿唱着歌。在寒冷的夜其中它一定会死去的。我所听到的正是它最后的歌。

  “曙光露出来了。一辆大篷车走过来了,这是一家迁徙的农民。他们是要向卜列门(注:卜列门(Btemen)是德国西北部的一个城市。)或汉堡走去——从这儿再搭船到美洲去——在那儿,幸运,他们所梦想的幸运,将会开出花朵。母亲们把最小的孩子背在背上,较大的孩子则在她们身边步行。一起瘦马抱着这辆装着他们那点微不足道的家产的车子。

  “寒冷的风在吹着,一个小姑娘紧紧地偎着她的母亲。这位母亲,一边抬头望着我的淡薄的光圈,一边想起了她在家中所受到的穷困。她想起了他们没有能力交付的重税。她在想着这整群迁徙的人们。红色的曙光似乎带来了一个喜讯;幸运的太阳将又要为他们升起。他们听到那只垂死的夜莺的歌唱:它不是一个虚假的预言家,而是幸运的使者。

  “风在呼啸,他们也听不清夜莺的歌声:‘祝你们安全地在海上航行!你们卖光了所有的东西来付出这次长途航行的旅费,所以你们走进乐园的时候将会穷得无依无靠。你们将不得不卖掉你们自己、你们的女人和你们的孩子。不过你们的苦痛不会拖得很久!死神的女使者就坐在那芬芳的宽大叶子后面。她将把致命的热病吹进你们的血液,作为她欢迎你们的一吻。去吧,去吧,到那波涛汹涌的海上去吧!’远行的人高兴地听着夜莺之歌,因为它象征着幸运。

  “曙光在浮云中露出来了;农人走过荒地到教堂里去。穿着黑袍子、裹着白头巾的妇女们看起来好像是从教堂里的挂图上走下来的幽灵。周围是一起死寂,一起凋零了的、棕色的石楠,一起横在白沙丘陵之间的、被野火烧光了的黑色平原。啊,祈祷吧!为那些远行的人们——那些向茫茫大海的彼岸去寻找坟墓的人们而祈祷吧!”

  第十六夜

  “我认识一位普启涅罗(注:脾气涅罗(Pulcinello)是意大利传统戏曲职业喜剧(Commediadell’,Arte)中的一个常见的主角。他的面貌古怪:勾鼻子,驼背,性情滑稽,爱逗人发笑,同时喜欢吹牛。)”月亮说。“观众只要一看见他便向他欢呼。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滑稽,总是使整个剧场的观众笑痛了肚子。可是这里面没有任何做作;这是他天生的特点。当他小时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耍的时候,他已经就是一个普启涅罗了。大自然把他创造成为这样的一个人物,在他的背上安了一个大驼子,在他的胸前安了一个大肉瘤。可是他的内部恰恰相反,他的内心却是天赋独厚。谁也没有他那样深的感情,他那样的精神强度。

  “剧场是他的理想的世界。如果他的身材能长得秀气和整齐一点,他可能在任何舞台上成为一个头等的悲剧演员,他的灵魂里充满了悲壮和伟大的情绪。然而他不得不成为一个普启涅罗。他的痛苦和忧郁只有增加他古怪外貌的滑稽性,只有引其他广大观众的笑声和对于他们这位心爱的演员一阵鼓掌。

  “美丽的诃龙比妮(注:诃龙比妮(Columbine)是意大利喜剧中的一个女主角。)对他的确是很友爱和体贴的;可是她只愿意和亚尔列金诺(注:亚尔列金诺(Arlechino)是诃龙比妮的恋人。)结婚。如果‘美和丑’结为夫妇,那也实在是太滑稽了。

  “在普启涅罗心情很坏的时候,只有她可以使他微笑起来;的确,她可以使他痛快地大笑一阵。起初她总是像他一样地忧郁,然后就略为变得安静一点,最后就充满了愉快的神情。

  “‘我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毛病,’她说。‘你是在恋爱中!’这时他就不禁要笑起来。

  “‘我在恋爱中!’他大叫一声,‘那末我就未免太荒唐了。观众将会要笑痛肚子!’

  “‘当然你是在恋爱中,’她继续说,并且还在话里加了一点凄楚的滑稽感,‘而且你爱的那个人正是我呢!’

  “的确,当人们知道实际上没有爱情这回事儿的时候,人们是可以讲出这类的话来的。普启涅罗笑得向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这时忧郁感就没有了。然而她讲的是真话。他的确爱她,拜倒地爱她,正如他爱艺术的伟大和崇高一样。

  “在她举行婚礼的那天,他是一个最愉快的人物;但是在夜里他却哭起来了。如果观众看到他这副哭丧的尊容,他们一定会又鼓起掌来的。

  “几天以前诃龙比妮死去了。在她入葬的这天,亚尔列金诺可以不必在舞台上出现,因为他应该是一个悲哀的鳏夫。经理不得不演出一个愉快的节目,好使观众不致于因为没有美丽的诃龙比妮和活泼的亚尔列金诺而感到太难过。因此普启涅罗演得要比平时更愉快一点才行。所以他跳着,翻着筋斗,虽然他满肚皮全是悲愁。观众鼓掌,喝彩:‘好,好极了!’

  “普启涅罗谢幕了好几次。啊,他真是杰出的艺人!

  “晚上,演完了戏以后,这位可爱的丑八怪独自走出城外,走到一个孤寂的墓地里去。诃龙比妮坟上的花圈已经凋残了,他在坟旁边坐下来。他的这副样儿真值得画家画下来。他用手支着下巴,他的双眼朝着我望。他像一个奇特的纪念碑,一个坟上的普启涅罗:古怪而又滑稽。假如观众看见了他们这位心爱的艺人的话,他们一定会喝彩:‘好!普启涅罗!好,好极了!’”

  第十七夜

  请听月亮所讲的话吧:“我看到一位升为军官的海军学生,第一次穿上他漂亮的制服。我看到一位穿上舞会礼服的年轻姑娘。我看到一位王子的年轻爱妻,穿着节日的衣服,非常快乐。不过谁的快乐也比不上我今晚看到的一个孩子——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她得到了一件蔚蓝色的衣服和一顶粉红色的帽子。她已经打扮好了,大家都叫把蜡烛拿来照照,因为我的光线,从窗子射进去,还不够亮,所以必须有更强的光线才成。

  “这位小姑娘笔直地站着,像一个小玩偶。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从衣服里伸出来,她的手指撒开着。啊,她的眼里,她整个的面孔,发出多么幸福的光辉啊!

  “‘明天你应该到街上去走走!’她的母亲说。这位小宝贝朝上面望了望自己的帽子,朝下面望了望自己的衣服,不禁发出一个幸福的微笑。

  “‘妈妈!’她说,‘当那些小狗看见我穿得这样漂亮的时候,它们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第十八夜

  “我曾经和你谈过庞贝城,”月亮说;“这座城的尸骸,现在又回到有生命的城市的行列中来了。我知道另外一个城:它不是一座城的尸骸,而是一座城的幽灵。凡是有大理石喷泉喷着水的地方,我就似乎听到关于这座水上浮城的故事。是的,喷泉可以讲出这个故事,海上的波浪也可以把它唱出来。茫茫的大海上常常浮着一层烟雾——这就是它的未亡人的面罩。海的新郎已经死了,他的城垣和宫殿成了他的陵墓。你知道这座城吗?它从来没有听到过车轮和马蹄声在它的街道上响过。这里只有鱼儿游来游去,只有黑色的贡杜拉(注:贡杜拉(Gondola)是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来往运行的一种细长平底的小船。)在绿水上像幽灵似地滑过。

  “我把它的市场——它最大的一个广场——指给你看吧,”月亮继续说,“你看了一定以为你走进了一个童话的城市。草在街上宽大的石板缝间丛生着,在清晨的迷茫中成千成万的驯良鸽子绕着一座孤高的塔顶飞翔。在三方面围绕着你的是一系列的走廊。在这些走廊里,土耳奇人静静地坐着抽他们的长烟管,美貌的年轻希腊人倚着圆柱看那些战利品:高大的旗杆——代表古代权威的纪念品。许多旗帜在倒悬着,像哀悼的黑纱。有一个女孩子在这儿休息。她已经放下了盛满了水的重桶,但背水的担杠仍然搁在她的肩上。她靠着那根胜利的旗杆站着。

  “你在你面前所看的不是一个虚幻的宫殿,而是一个教堂,它的镀金的圆顶和周围的圆球在我的光中射出亮光。那上面雄伟的古铜马,像童话中的古铜马一样,曾经作过多次的旅行:它们旅行到这儿来,又从这儿走去,最后又回到这儿来。

  “你看到墙上和窗上那些华丽的色彩吗?这好像是一位天才,为了满足小孩子的请求,把这个奇怪的神庙装饰过了一番似的。你看到圆柱上长着翅膀的雄狮吗?它上面的金仍然在发着亮光,但是它的翅膀却落下来了。雄狮已经死了,因为海王(注:即中古时期“海上霸权”威尼斯。)已经死了。那些宽大的厅堂都空了,曾经挂着贵重艺术品的地方,现在只是一起零落的墙壁。

  “过去只许贵族可以走过的走廊,现在却成了叫化子睡觉的地方。从那些深沉的水井里——也许是从那‘叹息桥’(注:这是威尼斯城内联接宫殿和国家监狱的一条走廊。凡是被判了死刑的人都是走过这条走廊到行刑的地方去,所以它叫做“叹息桥”。)旁的牢狱里——升起一起叹息。这和从前金指环从布生脱尔(注:这是代表威尼斯的一只“御船”的名字。古代威尼斯的首长,在耶稣升天节这天,就乘这只船开到海上(亚得里亚海),向海里投下一个金戒指,表示他代表威尼斯与海结婚。因为威尼斯在中世纪时是一个海上霸权,与海分不开的,故有此迷信。在15世纪末叶,自从绕过好望角到东方的新航线发现以后,威尼斯就丧失了它海上霸权的地位。)抛向海后亚得里亚时快乐的贡杜拉奏出的一起手鼓声完全是一样。亚得里亚啊!让烟雾把你隐藏起来吧!让寡妇的面纱罩着你的躯体,盖住你的新郎的陵墓——大理石砌的、虚幻的威尼斯城——吧!”

  第十九夜

  “我朝着下面的一个大剧场望,”月亮说。“观众挤满了整个屋子,因为有一位新演员今晚第一次出场。我的光滑到墙上的一个小窗口上,一个化装好了的面孔紧贴着窗玻璃。这就是今晚的主角。他武士风的胡子密密地卷在他下巴的周围;但是这个人的眼里却闪着泪珠,因为他刚才曾被观众嘘下了舞台,而且嘘得很有道理。可怜的人啊!不过在艺术的王国里是不容许低能人存在的。他有深厚的感情,他热爱艺术,但是艺术却不爱他。

  “舞台监督的铃声响了。关于他这个角色的舞台指示是:‘主角以英勇和豪迈的姿态出场。’所以他只好又在观众面前出现,成为他们哄笑的对象。当这场戏演完以后,我看到一个裹在外套里的人形偷偷地溜下了台。布景工人互相窃窃私语,说:这就是今晚那位扮演失败了的武士。我跟着这个可怜的人回家,回到他的房间里去。

  “上吊是一种不光荣的死,而毒药并不是任何人手头就有的。我知道,这两种办法他都想到了。我看到他在镜子里瞧了瞧自己惨白的面孔;他半开着眼睛,想要看看,作为一具死尸他是不是还像个样子。一个人可能是极度地不幸,但这并不能阻止他装模作态一番。他在想着死,想着自杀。我相信他在怜惜自己,因为他哭得可怜伤心。然而,当一个人能够哭出来的时候,他就不会自杀了。

  “自从这时候起,一年已经过去了。又有一出戏要上演,可是在一个小剧场里上演,而且是由一个寒酸的旅行剧团演出的。我又看到那个很熟的面孔,那个双颊打了胭脂水粉和下巴上卷着胡子的面孔。他抬头向我望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可是刚刚在一分钟以前他又被唬下了舞台——被一群可怜的观众嘘下一座可怜的舞台!

  “今天晚上有一辆很寒酸的柩车开出了城门,没有一个人在后面送葬。这是一位寻了短见的人——我们那位搽粉打胭脂的、被人瞧不起的主角。他的朋友只有一个车夫,因为除了我的光线以外,没有什么人送葬。在教堂墓地的一角,这位自杀者的尸体被投进土里去了。不久他的坟上就会长满了荆棘,而教堂的看守人便会在它上面加一些从别的坟上扔过来的荆棘和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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